成都凹凸:熬 药 | 实力榜
作者简介
成都凸凹,又名凸凹,本名魏平。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祖籍湖北 孝感,生于四川都江堰。出版有长篇小说《甑子场》《大三线》,中短篇小说集 《花儿与手枪》,诗集《桃果上的树》,散文随笔集《花蕊中的古驿》《纹道》, 批评札记《字篓里的词屑》等 20 余部。
【实力榜】
熬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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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凹凸
1 — 微信留言
“幺妹,你男人决定回国了。”
“回国后就不走了。”
“在家守着你。”
“守着你过咱的日子。”
“幺妹,你高兴吗?”
这是幺妹的老公鹞娃在微信聊天窗口对她留的言。幺妹一路读下来,一条一条的信息勾沉着她的奥兰治河样起伏不休的心情。每一条她都读出了好几种味道,正面一种,背面一种,侧面少则一两种、多则三四种。这么多,翻五倍,是多少呀。高兴之余就有些疑惑,有些忐忑不安。心的钟摆,一会儿摆至大喜,一会儿摆至大悲。
由于时差缘故,喜欢聊天的这对夫妻这一两年很少聊天,你在他不在,他在你不在,对着空气聊哇,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就改成了有事无事都是留言。留言也是一种聊天呢,只不过先是一个人聊,再是另一个人聊,两人一前一后的交流互动,相隔一个时差。再说,有事说事,没事聊什么天呢,有这个时间,还不去多挣一点银子回来。房子,社保,行孝,吃喝拉撒,人情世故,哪一样离得了银子的出面打理?
五条短留言后,还有一条长留言,幺妹读了长的,才发觉把五条短的又读了一遍。早知这样,她就会倒过来,从后往前读。长留言是这样的:
“幺妹,你男人决定回国了,回国后就不走了,在家守着你,守着你过咱的日子。幺妹,你高兴吗?”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幺妹老家有俗语,话说三遍帮屎臭,两遍,多危险,就差一遍了。同一留言留两遍,吃饱了撑的,脱了裤子打屁多此一举。幺妹以前可不这样认为,以前鹞娃说多少遍她都嫌不够,有的话,就如那谁唱的那首歌一样,读你千遍也不厌倦。对了,蔡琴唱的。
鹞娃把一句话说两遍,啥意思?强调重要的同时提醒什么?
幺妹把手机递给她姐,让姐看了男人的留言。姐埋头认真看了,抬头不认真说,别瞎捉摸,疑神疑鬼,累不累?什么都别管,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姐边说话边听音乐。
“喂,鹞娃,你上次微信留言,干吗把一句话说两遍呢?”
“啥留言?”
“就是你告诉我回国那事。”
鹞娃正干得欢呢,一点不带停地回答道:“这个都懂不起?那会儿我正好闲空,有的是时间,多说一遍就多说一遍了。过来点,对,就这样,真乖。更主要的是,一句话说两遍,新鲜呗,浪漫呗,舒服呗,就像这会儿咱俩干这事,变着花样干,是不。哎哟,让老子就这样死了吧,我的先人嘞,你这小妖精,动不得了,动不得了……”
鹞娃都回国好几天了,幺妹想问的词儿却怎么都出不了口。她怕问得太正式,以致给人太严肃、太重大的感觉。她觉得应该找一种轻松、娱乐、欢悦、不经意的场合来问,一个他想也不想就会脱口而出的场合。思前想后,她选在了做那事的缝里。做那事的短暂春光中,说过多少话啊,多少废话啊,可系了裤腰带后,就算想得起一招半式,可谁还记得一语半句?
男人的回答令她满意、羞愧、如释重负。
幺妹知道,男人并没有回答全面。男人之所以在微信留言中将一句话分成两种模式告诉她,实际上是对急性子的一种反拨与修补。也就是说,前边的一语五段是急性子,后边的一句整话是慢性子,是实打实的有一说一、一句顶一万句。
男人一语五段的表达,也不光是急性子使然,还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了回国的急切,回到老婆身边的急切。仅仅急切不能令她满意,她还要看他回国后的表现。从他回国后的方方面面而不是单一的表现看,她是欣然的、满意的。
如果不是因为不自知的急切,男人应该不会把一句话打烂打成碎片来说。像现如今的青屁股小年轻一样,他俩那时就做不到有一说一、说一是一。那时还不兴微信,那时都是 QQ 聊,那时他俩正热恋,有聊不完的天。他俩说他俩都是急性子,写完一个字等不急第二个字蹦出就想发出去,一句话敲完得多少个世纪啊,于是几个字一发,几个字一发,甚至一个字也发。后来,结婚后,慢慢地,他俩变了,变慢了,最终变成了慢性子。是幺妹先变慢的,很快,鹞娃也跟着变慢了。
变成慢性子后,小夫妻就可以一次性聊出一句囫囵话了。
他们的网上聊天好友问两人怎么了,怎么这么磨叽。两人说,是吗,不觉得呢。好友说,急死了,一个屁都到肛门了就是打不出来,一个炮都点了引线就是不响,不跟你玩了。话毕,好友点了删除键。
小夫妻怎么可能不觉得呢?小夫妻心知肚明,偏是内中因由叫人羞于道出罢。
2 — 熬 药
幺妹本不会熬药。幺妹不是中医世家,家族人物身体都还算硬实,自己身体硬实得很,远医远药的主怎么会熬汤药呢。但结婚都小半年了,自己的肚子还不见响动,这就起了熬药的因了。
刚开始不会熬,但她不这样看,她认为她会熬。熬药嘛,不就跟炖一锅肉一个理,把一包药材倒进锅里,掺水,点火,炖呗,把固体药炖成液体药。
但肚子依然不见动静。
幺妹的肚子不见动静,幺妹的手脚只好动静起来。先在 QQ 上问了她姐。姐说我是夹生饭,门门会,样样瘟,你还是问吃那碗饭的主吧。就在家对着挂在卫生间的一小片镀银玻璃稍作梳理后,跑去问了骨缝中都散出药味的老中医、老药罐,回家即按着他们教的法子熬。一来二去,几熬几不熬,她就会了,相当会了。相当会了她也不敢骄傲,学海无涯,熬的事,水深得很。
鹞娃幺妹二人婚前住的各自老板免费提供的集体工棚,婚后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个小产权房,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窝。二十多平方米,居然塞进了“上进、下出、晚上睡”三种功能。窝如此,窝里的设施更是如此,能无就无,能小就小。窝里最阔绰的设施是用一张刨花板、几十匹空心砖架设的床;二人再挤,挤至重叠睡,也不能不为爱情的结晶预留位置。
这样的条件,自然达不到熬药的要求。筑窝之初,要让他俩在寸土寸金的窝里考虑熬药的设施和装备,打烂脑球也想不到。但现在变了,肚子不添丁,就添药呗。幺妹立即作出了一个对厨间进行技术改造的重大决策。生意赚钱不赚钱,摊子要扯圆!幺妹豪迈地出门,大气地讲价,一掷千金地购回了药罐、药盆、药碗、药匙、药搅棒、药天平、药滤器等专业熬药器具。然后是正确利用这些器具,将一副干草药熬制成三碗合一碗的汤药。其中的浸泡、水质水量、武火文火、搅拌、包煎、先煎、另炖、烊化、后下、次数、时辰、药料、药引等内容与程式可谓繁复、讲究之极,这里就不往细里说深里绕了。
租房里只有厨间有个小窗孔,要通风只好敞开门。幺妹说,“这房好,咱们不开门,药气药味就跑不了。抓一服药,不仅喝干了汤,连熬出的气味也吸进了身子,一丝丝不糟蹋,而且药效更好。”鹞娃深以为然,抱着精明能干的老婆像抱着一只哑默朴素暖如壁炉药力透骨的药罐。
幺妹熬多了,就熬出了自己的心得。她很高兴自己有了心得,就分享给老公听:“我觉得熬药熬药,关键是个熬字。而熬的是什么呢,当然是药了,但更是熬时间、拿捏、耐性、心性、运势,以及对美好希望真诚祈愿的气场。”鹞娃知道,这些心得其实不是她的,而只是她对老中医、老药罐传授的熬经的消化与掌握。鹞娃没有戳穿她的心得以及心得中满满的得意。他觉得她能把一个熬字从物质到精气两方面说得蛮是那么一回事,不管仿说还是自说,都不简单。这让他有了另一番心得。他也想不简单,遂动手试熬,谁知熬一熬的真的就不简单了。坐在床沿一边给未来的孩子打毛线衣,一边欣赏男人熬药的幺妹说:“嗯,鹞娃,熬得好,不简单。”
鹞娃学熬药,压根不是被老婆嘴里的熬经打动,以致折服,心向往之、身施行之。其实就一个理由,他怕老婆累着,他不想老婆累。上班已累得够呛了,下班还要熬夜熬药,心疼。人说久病成良医,他是久看成良师,久嗅成良师,成优良的熬药师。所以他不是学会的,而是看会的、嗅会的,但不管咋会的,幺妹都是他的熬药师傅。会了之后,他就能独当一面、亲力亲为了。这样,熬药就不再是幺妹一人的事,而成了小夫妻共同的事。这样,二人的急性子脾性就被熬了又熬,最终幺妹熬成了不急不躁的性子,鹞娃熬成了慢性子。
肚子不起动静的是幺妹,为此而熬药的是幺妹,但为此而喝药的却不是幺妹。
先一人后二人,熬你千遍不厌烦熬出的药,是给鹞娃喝的。所以,鹞娃会熬药,不奇怪,他也是药不离口的老药罐了,年纪轻轻的老药罐。
谁愿意当药罐、当老药罐呢,都是没办法的事,鹞娃也是。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当药罐不熬药,哪能有熬的机会与历练?
3 — 基本问题
鹞娃与幺妹总之是谈上了。
两人本来八竿子打不着,一个这省人,一个那省人,但两人在一个城市打工,这样就有了认识的基础。他这边有一些老乡、朋友,她那边有一些老乡、朋友;这边的一个朋友正巧是那边的一个朋友;咱俩是朋友,咱的朋友就是朋友;这样,两人认识了,彼此瞧上了,你来我往了。
但他们的你来我往还是属于丢块石头试水深、浅尝辄止的性质,城市里的打工生涯暂时还没能把血液里的乡村传统剔除干净。他们将一个春节剖成两半,去彼此的老家见了彼此的老人。
新房、新路、新桥、新衣、新标语、新水系……跟全国城市被提档升级成了大同小异、千城一面一样,两村子也被统筹建设成了大差不差的新农村样子。但两家的老人还是不一样,对外姓的接纳,多多少少有点娃儿是自个儿的好、老婆是别人家的好的意识。
男方的老人见了幺妹后,一边吐叶子烟一边对儿子说,这丫头啥都好,只是单薄得像一根竹片,你看那个臀,还没有隔壁秧丫头的一条腿壮,哎,只但愿生娃没问题啊。女方的老人见了鹞娃后,一边吞高粱酒一边对女儿说,这娃啥都不耐看,家庭、收入、文化、本事啥啥都欠,偏就身体还行。身体是本钱,有本钱就好哇,但愿翻梢发达是迟早的事。
验收没达标,但还是基本合格。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这世上的情况啊跟梦一样,都是反起的,事与愿违,阴差阳错,种瓜得豆才是正理,才是王道。
后来的实践和事实证明,没有生娃能力的、身体有问题的恰恰不是单薄的幺妹,而是背厚腰实的鹞娃。
鹞娃幺妹,这对结婚后的小两口,过起了正常的结婚后的日子,正常的小两口的生活。仗着年轻血旺气盛,工作、生活两不误,白天忙乎白天的活儿,夜晚忙乎夜晚的活儿。租房里的那张床,只有等大白天主人上班了,才能丢心落肠伸伸展展睡个囫囵觉。
刚开始他们是不想要娃的,准确地讲是鹞娃不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见男人不想,幺妹只好依了男人,嘴上再不说想了。男人也不是不想。相反,比女人都想,老家的老人隔三岔五都用祠堂家谱的名义催问着呢。但男人跟天下男人一样,都好那一口,而他才初试云雨,兴头正足,在女人面前像小孩撒娇一样直嚷不够不够。也是,他身体那么好,像马一般、野牦牛一样,担雪填井、僧多粥少、杯水车薪,怎么够呢。男人生怕女人有了孕,他就断了。他要赶在这之前,把十个月的饥渴填满,把十个月的肾火消下去。孩子,你这辈子还长着呢,你就让让你亲爸嘛。他匍匐在女人肚皮的平原上,可怜地低语。女人想去买几盒套回来,但没有去,因为此前男人用过几回后就不喜这玩意儿了,说跟他妈穿着袜子洗脚、穿着裤衩睡觉一样,不爽。还是婚前,女人说,那咋办,你总不能让我没结婚就腆了肚子,又误工,又花钱,又丢了脸面。男人说他可以先在里面忙活,时候到了就赶紧出来解决。女人说你有这出息,控制得住?男人说没问题,宝贝你就宽心好了。
女人就依了男人。男人也还守章程,讲信用,怎么说的怎么做,一路做下来,欢乐来了又来,副产品却一次也没带来,真让专业的套子成了多余物和弃品。但怎么欢乐婚前也是不够,囿于场地、影响等诸多原因,每一次都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因此他们总是把次数省了又省,时间缩了又缩。婚后就不一样了,再不用管别人的感受,咱们自己的东东,只要咱高兴,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谁奈我何?
如此天翻地覆飞黄腾达睥睨天下的玩法,从新婚之夜算起,才过小半年,二人就扛不住了。鹞娃是独子,幺妹上面倒有个姐,但这个姐已誓死不再婚,再婚也出不了娃。这里且不说双方父母的着急、提醒,仅仅是熟人颇有意味的打听、议论,就让他们受不了,像坟山乌鸦的聒噪烦不胜烦。“造什么都难,造个人还难吗,不就是分分钟的事?”没办法,他们决定屈服,决定造人。再说,鹞娃早就想放开手脚宽宽敞敞透透彻彻作为一番,当一回真正的男人了。
鹞娃抖擞精神,猛虎下山。幺妹百般驯良,万般配合,变身为羊,羊入虎口。这样操作了一整月,幺妹还是不断红。再一月,还是。几个月间,幺妹依然大致不差准准时时月月红。偶尔的晚来一二天,像魔术,杂耍着二人的悲喜更迭。
这下小夫妻慌了、蔫了,慌了蔫了的程度呢,前一两个月还能假装嬉皮笑脸相互鼓励,后来就装不出来了。
幺妹说:“鹞娃,对不起,想不到我这身子骨还真不争气。”
鹞娃一边拿手抹女人眼泪一边说:“没事的幺妹,你千万不要紧张,不要自责,我也不会怪你、嫌弃你。干这事不像以前上辈人那么容易,人生娃像猪下崽一样,一年一个,肚子总有货,没个消停。现在咱吃的啥,肉,蔬菜,都是有害物质添加出来的,连空气、水也脏得要命,这个样子,怀娃还能像种玉米一样顺当,美了你了。所以啊,幺妹,甭急,我相信你一准得行!”
但还是不行。
“幺妹,我看咱干脆破费几个子儿,到医院检查下,看哪里出了岔子,开个药打几针治治。”
还没走到开药打针这一步,岔子就找到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幺妹的身体没出一点岔子,就是说生育没问题。
对于一宗二人合作项目来说,幺妹没问题,那只能是鹞娃有问题了。幺妹没问题,幺妹当然高兴了,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天是休息日,二人去不孕不育专科医院。医院是网上查找的,他们选了一家质量好的,这个钱不想省,也不能省。正走着,鹞娃的电话响了。老板让他加班,临时有活儿,一天当三天。二人想都没想,交换了个眼神,异口同声:“那还不去?傻啊!”
由于男人不在身边,医院出的结果就只有女人知道了。女人出医院,回家,一路纠结。
“幺妹,怎么样?”鹞娃一回家,就急匆匆地问。
“医生说了,有点问题,但不严重,说注意休息、调整好心情,就能怀上了。”幺妹本打算实话实说的,见了男人,又不忍心,话到嘴边又倒了拐。她知道貌似强大的大男人,抗击打能力尤其抗来自这方面的击打能力,远不如家雀雨燕一样飞来飞去的小女子。
夜已经很深了,幺妹麻利地给加班回来的男人摆碗筷。
“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我说问题不大嘛。”牛高马大的鹞娃把竹片似的幺妹抱起来转了一圈,险些横扫了小屋里的所有家当。
接下来的日子,在鹞娃的主导和强行推动下,小两口的家庭工作打了个调,幺妹充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男子主义爷们,鹞娃担纲侍候男人的小媳妇,买菜做饭锅碗瓢勺洗洗涮涮来了个大包干,古训变今训,现身说法,把妇为夫纲做得风生水起,有鼻子有眼。
幺妹被侍候得舒舒坦坦,享受了好几天,稀奇了好几天。可几天过去,见男人愈战愈勇,乐不思蜀,把高档营养品当麦麸一样往家搬,从心里到脸上就挂不住了。这样下去,如何吃得消,就算俺身体儿扛住了往胖里长,家里的经济如何扛得住。长此以往,国还是国,家将不家!
无奈,幺妹权衡利害,只好向男人摊了牌。由男变女,一只玉手如汽车雨刮器一样擦着男人额上的汗,一只玉手将专科医院出具的被攥得皱巴巴的检查报告递到男人手上,此情此景,颇有几分出了重大差错的女犯向狱警讨好的味道。
“鹞娃,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故意的。”
“这么说,是我鹞娃有问题了?”鹞娃抖着检查报告。
“不知道。我不知道。”
“天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鹞娃,别这样。也许,也许你没问题。
也许是检查的医生或者机子啥的出了问题。要不,你也去检查一下,看有没问题。退一万步说,即或有问题,我也是无所谓的。叶跟风走,夫唱妇随,嫁了你,我就是你的人了,怎么着都是,有娃无娃都是。”
“幺妹,你真好。”
“去吧,乖。”
“不!我不去医院,我不检查!”
鹞娃像鹞一样凶猛、执拗,但还是去了,离说不去的那天相隔不到一周。鹞娃接过检查报告看了,一把撕碎,朝天撒出满走廊雪花。
鹞娃走了一路,走回了家,还觉得没出医院的门,还觉得自己是躺在医院检查台上的那个比病人还病人的不痛不伤的倒霉蛋。怎么形容他呢,霜打的茄子,阉了的牛,抽过筋的跳蛙?都不为过。本是无边桑拿大热天,他却像掉进了无底冰窟窿。
人说久走夜路必遇鬼,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婚前鹞娃还是犯了男人通病的,有好几次都贪了点,没有十分稳起赶紧撤退,两人都以为坏菜了,一个自责,一个嗔怪,但月月红像地铁一样依然准点来了。鹞娃直到这会儿才醒悟,没坏菜,不是自控强,手气好,而是这家伙在这里等着,自己身子里莫名其妙落下了这奇怪而讨厌的病根。医师说,中国育龄人口中男性不育症患者高达 4500 万,其中城市占 10%、农村占 15%,且患病人数还在增加。这个人群再多也是小概率嘛,我鹞娃从未做过过恶事,八辈子也未做过,老将军黄忠百密一疏的一箭从三国出发穿越两千年咋偏偏射在了咱身上,妈的,不公呀!
“幺妹,对不起。”
“说什么呢。你有问题,但问题不在你呀。”
“幺妹,我们可能无后哦。”
“乌鸦嘴,不准瞎说!”
“我们离婚吧。”急又补充,“可,可我又舍不得你。”
“舍不得就留着用呗。再敢瞎说,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去,去打一斤酒回来,我炒两个菜,咱们今晚喝酒!”
酒至半醉间,鹞娃呜呜咽咽,这往后,我堂堂鹞娃,江湖上还咋混啊。是自己有问题,但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有问题,鹞娃忸怩又痛苦的作态,幺妹心里明镜似的。幺妹就说,你们男人,大老爷们,这事伤面子。放心,多大的事你老婆我幺妹扛了!小屋里一架二手破风扇吹得比雷响,但也被幺妹的豪迈压住了。这样,身体有问题的一方,依然是幺妹。
由于事情急转直下,反过来了,主角配角再次交换场地,像鹞娃侍奉幺妹一样,幺妹再次侍奉起鹞娃来。如今,鹞娃回到家中的工作是当一个“三好”丈夫,吃好、喝好、耍好。无种可供的男人,被女人当亚当供了起来,像牧马人把种马供了起来。
但出身贫农的鹞娃究竟也不是一个可以消受无穷大福分的主,消受一个阶段尚可,消受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更可,但这种只进不出的消受谁撑得住?很快,鹞娃退却了,但只退了一步,他是想全线撤退的,偏幺妹不允,幺妹坚决不允。但鹞娃比幺妹更坚决。最终,鹞娃退了两步就全线撤退了,两步中的最后一步是退出中国,退到国外去。这是后话。
鹞娃退的第一步是保密的一步。
就是这个他也是分了两步的,第一个半步是让双方的父母知道实情,第二个半步才是不再向好事者捂住真相。不育就不育吧,爷们儿的一点鸡巴事,让一个娘们儿扛,这也太不靠谱太不地道了吧。鹞娃以一种豁出去了的大义凛然赴刑场的决心作腹想,并付之以外化的行动。
保密就像一块磨盘石压在鹞娃的心口上,现在卸了磨盘石,鹞娃依然不轻松。但他却有了另一种轻松,即不让女人顶包的轻松。
现在,鹞娃成了开诚布公的病人,被老婆服侍、医治,是铁板钉钉,跑不脱的。
拿到专科医院的结论,接下来,就该按照那个擅长医男病的女医师的要求,前去接受治疗。
鹞娃本身就有点逆反,一听治疗费,嚷开了:“不去,不去,抢银行呀,这么贵!”
处久了,幺妹知道了男人的脾性,便不跟他一般见识,但还是说:“哪贵呀,只要管用,这点钱咱还出得起。去吧,听话。”
鹞娃还是不去,但只过了四五天,就灰溜溜去了。这样治了一个月,钱像水一样泼了出去,但还是光打雷不下雨,只播种不发芽,只开花不结果。这谁受得了!鹞娃说,咱不治了!幺妹说,咱换个地儿试试。双方老家人这时也打电话来,纷纷支招,意见惊人统一,说洋人的机器刀子什么的能治好这病?笑话!真是拿钱找罪受不说,还误事,没病都给治出病来了。治这病,还得咱老祖宗遍尝百草后传下的方子,又便宜,又管用!
改换门庭求医前,小夫妻觉得还应找专科医院讨个说法,收钱不作为,花钱不见效,不说全赔,找补个比例回来也好嘛。结果他们还没把诉求说出来、只说了个因,就被院方几句话给呛了回来:“什么,我们违约?你们搞清楚没有,你们看的是广告,广告也能说事?再说,你们才花一个疗程的费用,一个疗程管什么用?治感冒呀?治感冒也不成的。”“那要几个疗程?”“这我都知道我岂不成了天上的送子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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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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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熬下去也无妨,只要能熬出头,熬出后来,熬出 后来啊。熬一辈子,熬不出头,熬出个无后,算哪门 子事?不算哪门子事也没事,但大家伙儿,但老祖宗们, 闭上你们的鸟嘴,积点口德,就那么难吗?
4 — 幺妹她姐
就是春节那次,在幺妹老家,鹞娃认识了幺妹她姐。
两姊妹关系很好,好到了黏,黏到了让鹞娃嫉妒和不安的程度。幺妹她姐高中毕业,考上外省一所高校,毕业后在当地找了工作,不久与一位家境殷实的男人结了婚,不到十个月就有了孩子。三口之家美满幸福,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抿抿甜,令人羡慕。
但天有不测风云,孩子两岁时,突然人间蒸发。当时孩子在卧室睡觉,幺妹她姐那天轮休,在屋顶花园侍弄菜园子,男人在单位上班,保姆去农贸市场买菜去了。男人很疼这孩子,孩子丢失,张口闭口责怪女人没看管好。三个月后,从公安打拐办传来消息,孩子被人贩子拐走,转手过程中,遇警察追捕,从疯了的摩托车上甩下来,七窍流血,当场毙命。从家中把孩子偷走卖给人贩子的,是看上去老实温顺的保姆。夫妇直想把保姆带上高速路,抛在车轮下,但还没带走,保姆就被警察带走了。
三口之家自此成为二元对立,夫妇痛苦不减,打起了冷战。男人为了从失子的环境和氛围中解脱出来,与女人离了婚,净身出户。女人自此过上了独善其身的日子。她这次与单位同事调换了值班时间回老家,一方面过春节看老人,一方面修复心情。但这是表面现象。内里是被小妹死缠烂打,非要她回来不可,回来鉴定鉴定未来妹夫。小妹电话里的口气,不无炫耀和任性,但她喜欢小妹的小脾性。
幺妹她姐看上去小了鹞娃两岁,实际上长两岁。她说厌倦了婚姻生活,不想再进围城了。为了坚定信念,断了游思,竟毅然决然狠心去做了结扎。这事儿是背了家人做的,家人知道后气得吐血,把木已成舟的她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她不反对别人进围城。她很支持小妹嫁鹞娃,说幺妹好眼光,说鹞娃好福气。鹞娃与她对得上话,觉得她人不错,知书达礼,楚楚可怜。
5 — 进出南非记
熬药熬得都不知时间怎么流走的了,这让鹞娃感到了害怕。本是人熬药,但他分明感到了也是药熬人。虽然鹞娃的心性已被药熬得不温不火了,但他还是感到了害怕。
他不想一辈子就这样熬下去,打工、租房、灌药,伪装的欢乐裹着野兽一样怎么也缚不住的长吁短叹,熬下去,熬脱水,熬干油,熬变形,熬成骨,熬成灰,熬成泥。之后呢,没有后,哪来之后?
这样熬下去也无妨,只要能熬出头,熬出后来,熬出后来啊。熬一辈子,熬不出头,熬出个无后,算哪门子事?不算哪门子事也没事,但大家伙儿,但老祖宗们,闭上你们的鸟嘴,积点口德,就那么难吗?
幺妹是很好,是不怪我,在这事儿上像个富二代一样花钱,其他方面紧缩银根紧缩得比解放前的地主都吝啬了。幺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鹞娃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娶到了她。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因为她的好,我才痛苦,才讨厌她!
一句话,鹞娃压力山大!
鹞娃不想压力山大了,他想卸压。
最简约最快捷最低成本最有说服力的减压是逃亡。鹞娃想逃亡。
他之所以脑球中冒出逃亡念头,盖因他清楚一个情况。这个情况就是,他老家的那个村是他们省有名的海外劳务输出村,出村打工结伙出国的占了一半多,俄罗斯、马来西亚、德国等,五六个国家都有他们村的人。
根据自己的实情、朋友的实情以及外国国情等诸多因素,他选择去南非。
幺妹当然是不同意的,但敌不过男人有备而来的温软、耍横和近乎死谏的坚持。鹞娃掐着指头给她道出的理由蛮多:“幺妹,你看,这国内的西医、中医都看了,还不见效,咱是不是该到国外去试试运气?此处不待爷,自有待爷处,咱大活人一个,还能被一泡尿憋死不成?你看,结婚都两三年了,连一个自己的窝都买不起,为加快进度,咱干脆到傻老外那里去捞一把,加上咱俩的存款,到时在郊区按揭套经济适用型公寓房还是有希望的。先不要大了,就一套二,咱俩一室,娃一室。你看,咱俩总不能一辈子都打工都让人剥削吧,咱出去开个眼界,长点见识,以后咱们也老板一下,找几个伙计来剥削。怎么样,爽吧?你看,南非那地儿,我亲戚好友多了去了,大家伙儿一帮衬,凭你老公的才干和身手,还不几下就站稳脚跟了?你看,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去了又不是不回来,再久,十八个月总得回来办签证吧。你看……”
为了使这番话达到相应的效果,万无一失进出有据地将谈话对象一招拿下,鹞娃决定引进实景概念,人景交融,心物互动,于是深思熟虑设计了谈话的线路与点位。星期日,二人从贫民窟租房中走出,跳上公交先后去了双方的打工企业。鹞娃在这两个点位上,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二人的残酷现状和卑微处境。那是春天,但现状还在冬天。之后,他把幺妹领到城市的几个大商场、几家大酒店小偷样探头探脑瞅了瞅。再之后,已是黄昏后,他们登上公园山,站在山顶,伏在悬崖边栅栏上,俯瞰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锦绣浮华纸醉金迷,抬头,放眼全世界。对比二人现状,鹞娃睹物思情随行就市随物赋形地陈述了对现实的开拓突破,对未来的美好畅想。他从春天畅想到了金果累累的秋天。
这一天,谁都不知道,这座城市的两位底层小人物进行并完成了他们的顶层宏大叙事。
还说什么呢,人家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诉之以物了,都恩威并施了,还说什么呢,只好由他去了。幺妹遂将反对翻个面,变成支持。
鹞娃在南非干的是建筑工地的活儿。挣的钱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月收入近万吧。老板一发钱,他就把钱汇给幺妹。打结婚开始,幺妹就是他们这个小家的大内总管。他的一个婚了好多年的哥们告诉他,钱在你手头,女人越要想方设法索来用,再多都嫌少,你越嚷穷她越认为你有,她那叫不用白不用,你呢吃亏活该。钱交给女人保管后,她反而捏得死紧,舍不得用了,用一分就像剜了自己一坨肉。关键是,你让老婆吃了定心汤圆安全了,你自己就又自由又安全,她的注意力就不在你拈花惹草上了。对哥们的话,鹞娃不以为意,但这几年的事实证明,确有道理。
话这样说了,看世间又有几个男人把财权交了出去?钱是男人的胆色、魅力、自信和欢愉,不是吗?
鹞娃交了钱,但还是留了点,不留点,幺妹不干。不留点医钱药钱,他怎么让老外用老外的方法治病呢,不治病岂不少了一条待在海外天各一方的理由?但他还真是不想再花这个冤枉钱了。吃亏,一而再行,再而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起先他还是有这个心的,约了一个懂几句当地鸟语的老乡,去了一家男性专门医院,才把老外的医治手段一询,又把疗价一咨,就转身回了。妈的,用兽医的手段医老子,却又收官人和富翁的价格,疯了,疯了!但他没把这个经历告诉幺妹。他告诉的是可期乐观的愿景。
蓝天如洗,满目碧水绿荫。在南非,处处都是公园、风景,但却不用跨一道门槛进一堵围墙花一个子儿。吃、住也不用花,属于务工合同里老板包的科目。
留的治身子的医药钱没花,鹞娃就攒了起来。攒了不久,又用了几个出去,也是用在身子上的。在南非,白天好过,累,但来票子呀。夜里就难受了,夜里身子里那些脸皮比城墙倒拐都厚的精虫虫总是铺张浪费没完没了地折腾,弄得鹞娃四面楚歌十面遭伏,难受得要死。撸了又撸,撸消停后,又陷入了另一种不消停,那种虚拟的难受。没与幺妹好上以前,他是单身,也有同样的问题,也生同样的病。但他现在已不再追忆不再比对那个意淫时代,因为他早已习惯了与幺妹真枪实弹拼杀的日子。这样的格局,如是的实情,哪经得起患有同样病症又涉外经验丰裕的老乡工友们的撺掇!他们说得很直白、很江湖、很知根知底,说这是男人病,只有女人这服药才治得了。坤配乾,阴配阳,凹配凸,夏娃配亚当,天设地造,自古华山一条路,没得选。话糙理不糙,他羞羞答答勉勉强强跟他们去试了,不试则罢,一试果然,再试就不能罢了。为了省钱,他控制到半月去一次,别人隔三岔五去,去多少回,欢多少愉,也撼动不了他的宗教般的定力。
后来,他发觉,找工地妹,比去妓院划算。便宜,管用,还不易染上不干净的病。工地妹有中国的、南非的,更多的是不明国籍的偷渡者。她们属于半农半匪性质,平日里穿衣种地,遇到买主就脱裤厮杀,是正经工作和不正经工作通吃的主。她们文化低,其所谓的正经工作实则是低廉、非法、成天东躲西藏的。她们中有的是单身,有的是人妻,有的是拖儿带女的人母。鹞娃以幺妹的身板、脸目为毛坯蓝本,勉为其难地找了个中国同胞,她叫红玉,贵州人,却有四川女人那样子,小巧、利索、干净。她有个孩子,在贵州乡下。红玉笼着衣服很浪,抹了衣服其实很保守,这使得她的生意萧条得如遭了金融危机。男人花钱不是买保守的,谁都知道这个道道,就她自己不知道,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有天傍晚,红玉把鹞娃叫出工友集体宿舍,叫到林边路灯下,话没出口,一张纸先出手了。鹞娃接过纸,抖掉纸上刚飞来的一只蛾虫,看了起来。他认得上面的字,是当地一间华人私人诊所开出的诊断,说红玉怀孕了。
红玉说过,喜欢鹞娃,但鹞娃认为她纯粹职业性地胡说。她是不是真喜欢他,他不知道。可他怎么可能喜欢她呢,这个地球上,除了幺妹,他谁也瞅不上,杨贵妃在世也不行的。他想今天遇上难缠的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脱不了身。他后悔找了她,妈的,长得像谁不好,偏偏像了幺妹!
“红玉,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不认?”
“我认?我认什么?你是赖我搞大的?凭什么呀?”
“我跟别人,都要求他们戴套,否则,咱宁愿不挣这钱。这你知道。”
“笑话,你的事,我怎么知道!”红玉及他熟悉的工友对他说过的,他信,但他不愿认,
只愿故意气她。
“只有你不戴,你说你是一个绝户。我信了你。可,你是吗?”
“红玉,不要蛮缠好不好?但凡一个有点脸面的男人,哪个会开这种玩笑!再说,戴了套就安全了,不会捅娄子了?动动脑子吧!”
“不可能!怎么可能?”
“就泼吧。”
“鹞娃,你真不是个人!我红玉算认识你了!”
红玉不信鹞娃的理儿,但还是抽抽搭搭浪也不浪地走了。灯光把她的身体做成影子,重重地向鹞娃扣过来。没过几天,鹞娃就得到消息,红玉从另外两个男人那里讨到了手术费、营养费和误工费。两个图便宜图省事的男人,算是遇到了烫手芋,后悔不迭。
现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鹞娃因心头有事,一下班就严肃个脸作沉思状,把自己弄得像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的平民哲学家。鹞娃的心头事是与幺妹离婚,以及细化下来的怎么离、何时离,再细化下来的用什么方法告诉她、什么理由,怎么说,她不同意的预案怎么做,等等。
鹞娃铁了心与幺妹离婚,不是因为在国外耍女人花了心不爱糟糠之妻了,恰恰相反,他是太爱了。太爱了,又不能让她在此生当一回完整的女人,所以只得离婚,只得腾笼换鸟地把自己腾出去。
从国内到国外,甚至出国的动议,鹞娃内里都有这个心思,只是下不了狠手,只是舍不得下狠手。
再三再四踌躇,踌躇再四再三,还是舍不得,他希望有个奇迹发生。他抠着脑门,找来了他能找来的世界上万事万物生发的奇迹,又认为无一是他需要的奇迹。这时,灵光倏忽一闪,他看见真诚、乞求、愤怒的火球惊天动地从红玉的脸色、眼睛、声音上依次轰隆隆滚过。滚了很长时间,滚得就像静物。
是的,万一,万一呢。暗娼就不可以有晦明的一亮?
带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他再次去了那家门外清冷门内热闹的诡异的男性专门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他生殖生育能力无障碍,隐约中散逸着丝丝缕缕中国药性植物的气息。他跳起来,抱着通知他结果的那位同性医师亲得山响,兴奋得俨然一对亲密的同志。为了万无一失,从医院出门,他旋即又折进了那家华人私人诊所。
鹞子翻身了,熬到今天,鹞子真的翻身了!
鹞娃跑出医院,跑到附近一座广场的中央,东方醒狮一样吼叫,先是母狮的声音,几吼几不吼,吼通顺后,就成了雄狮的怒吼:
幺妹,我行了!
幺妹,你熬的药行了!
幺妹,我们熬出来了!
广场上的黑、白、黄等各肤色人一起望向声源所在,先是认为那是一个疯子,很快又认为那是一个像疯子一样高兴的外国人。他们不高兴这样的噪音,但还是高兴地予以了谅解。
当天晚上,鹞娃就去找了红玉。红玉不计前嫌,让客人进了她的租房,以她的职业操守和职业美德接待了他。他与她冲了澡,裸聊了一会儿。她大度而宽裕地掐着钟点说,你要喜欢,还是老规矩,不想戴就不戴吧。他站起来,给她穿上衣服,又给自己穿上。穿得很慢,耐心细致,文明礼貌。然后,掏出一大叠票子放在她床上。望着什么都没干就走出去的背影,捧着什么都没做却相当于做了十次的收益,鹞娃的这位中国女同胞惊得目瞪口呆,老半天不能自持。
鹞娃打算回国了,不是打算,是决定。不是决定,是马上。
他在微信聊天窗口给幺妹留了言。
他找老板、找大使馆办名目繁多的手续。
出国十八个月后,他又回到了幺妹身边。回到幺妹身边,就像回到了他的祖国。他事实上也是回到了他的祖国,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幺妹一样的祖国。守在机场出站口的幺妹,红着脸,喘着气,跟初恋时一模一样。
6 — 只想惊喜你
鹞娃回国后才知道,身体看上去就不怎么好的幺妹,病过一场,到她姐家去养了几个月病。老板还讲良心,准了她的假。鹞娃心疼地紧紧抱着幺妹,像租房不心疼地紧紧抱着这对患难夫妻。幺妹说,没告诉你这事,是怕你担心,你在国外,那么远,说了也不抵事。心想,你回来,什么都好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鹞娃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还是该吱一声。让老公承担一点你的痛苦,老公也心安些。幺妹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都是为你好吗,你好了我就好了。哎哟,老公,你急刨刨的干啥呢,慢点嘛,出了趟国,野得像头非洲狮了。男人慢下来了,但力道却上去了,因此床的响声更像散架前的呼号了。
回国后,鹞娃主要干三件事,白天寻房,找工作,晚上做那事。晚上做那事,人民大众大凡是为了爽歪歪,鹞娃不是,真的不是,鹞娃是为了造人,附带爽歪歪。鹞娃播种造人,但没给下种的那片沃土说这次是实打实一颗钉子一个眼的播种造人。南非医师的查验与结论,鹞娃瞒着幺妹,一心只想给她来个突然有了的惊喜。
为此,为了麻痹女人,他顺从了女人要他继续喝中药的指令。女人的熬药手艺还是那么淳美、精到、鬼斧神工。男人在一旁傻帽似地望着,像观赏一幅熟悉、陌生但又不十分懂的朦胧画。
男人满意女人一如往昔的不紧不慢的表现,正如女人满意男人回国后的急的表现。
除了晚上急,鹞娃白天也急,不到一月,就寻好了房,找到了工作。套二的房子,三成二十年按揭,付了一万元的选房诚意定金,半个月后签合同。房子在县份上,离二人上班的城区一个半小时车程。工作就更快了,一回国,他马不停蹄在前边找工作,一个老板就马不停蹄在后边找他。这个老板有志跑在所有老板的前边,撵上他,剥削他。老板心想事成,撵上了他。老板是鹞娃出国前的那个旧主。
鹞娃以为自己当初一意孤行的辞职令旧主气急败坏了,就躲了他投新主去,却没躲过。
虽然熬药不断,但幺妹现在对男人枯木逢春铁树开花已不抱希望了,不抱太大的希望了。熬药,只是为了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全世界为了这丁点可能还能坚持熬下去,只幺妹一人而已。望着男人很乖地喝药,她会生出一种纤细如蚕丝的怜惜之情,像一位优秀无比的母亲之于智障不堪的儿子。男人积极而谦卑地配合,又进一步使得她不得不把药熬下去。现在的熬药,已不是熬药,只是熬一种习惯了。
总之,幺妹的心情是宁静的、温软的、幸福的。
但还谈不上喜悦。
喜悦很快就来了,不是一般的喜悦,是大喜悦。
她发现月月红不来了,跟着,自己还有恶心想呕吐的不适。正是这种不红、不适,让她感到了很红很适的喜悦,让她有一种预期。由于没有坐实,又由于想给老公送一份叫巨惊喜的大礼包,她背着老公,请了半天假,像成功偷了银行的贼一样,偷偷摸摸又心情大好地去医院,挂了妇产科的号。不错,浑身上下散发着来苏味的大喜悦就是在妇产科取得的。她想把大喜悦忍住,当面交给他,但到底没忍住,便本能地飞快拨打了他的电话。不通。她立即反应过来,是不该通的,他们上班时间是不被允许开手机的。
这样更好,她本来的计划就是将医院出具的她已有身孕的报告作为天大的大礼包送到他手上的。她认为,这些年她拎回的中药、倒去的药渣,堆起来,就是有天大。
她无比亢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让街风像老家村子的鸟羽平抚着亢奋中过高的那一部分,但没有达到目的。路过副食超市,进去买了一瓶鹞娃最喜欢喝最不喜欢买的烧酒。多年熬出的心性被无比亢奋的心情搅得乱乱的,但她已愿意这样了,这么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像德国机器一样老实而精准地忙活,不就是等这乱乱的一天吗?这一生的幸福美满不就得有这乱乱的一回吗?纵然如此,她的步态还是从容有度不快不慢的。
她不快不慢地在城市人行道上走着走着,然后在一声闷响中倒了下去。垂直地面的人,变成平行地面的人,准确说变成了地面本身。那会儿突然出来一阵怪风,怪风所到之处,部分灰尘和落叶跟了去。怪风不大,也不小。行人的行动并未因怪风到来而有所改变。但这股怪风却刮下了路边高楼上不知哪个窗台没搁稳的一只小花钵。小花钵飘忽不定地飘下来了,飘到了幺妹的天灵盖上。幺妹快一步没事,慢一步没事,不快不慢的幺妹与小花钵产生了联系。事后鹞娃还在捉摸,幺妹真走得不快不慢吗?也许,快一步,或慢一步,才叫真正的不快不慢呢。
幺妹被120 拉到附近医院急诊室抢救,只剩一口气,就是不闭眼。见了终于急匆匆赶来的鹞娃,才闭眼。闭眼前,她说:“鹞娃,幺妹熬的药成了。拿着,你的。”话未毕,她就把捏在手心捏得汗渍渍的一团纸扣在了男人手心上。男人打开纸团,看见了身孕报告。这时,女人笑了,头一歪,闭了眼。
“幺妹!幺妹!”男人摇女人,摇不醒,越摇越猛,医院都摇起来了。
男人从衣袋掏出一张纸,那是他从南非带回的另一个检查报告。一张证明男人能育,一张证明女人有孕,一条生命的血脉把两张无关的纸、两个异姓的人连上了。男人把两个检查报告重在一起,捂在胸口上。
“天啊!”男人大叫,仰天大叫,天都摇起来了。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桃花扇》唱词像鬼魅一样从清代飘来,飘进了那天下午的诊室。
7 — 清 白
幺妹走了后,男人变了一个人,消沉了,成了这座城市远近闻名的酒鬼。
刚开始他只是有些消沉,因总有好事者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就装酒鬼,装一装的就成了真酒鬼,就由有些消沉沦陷到了严重消沉。他清楚,人家找他,是找他这一百多斤肉,更是找他与幺妹攒下的那笔购房款。他更清楚,他忘不了幺妹,幺妹没死,他的身体内外,有千万个幺妹活着呢。
在媒体的鼓噪和监督下,幺妹意外的死亡,得到了一笔不意外的补偿。鹞娃一分不要,过了下手,全转给了幺妹乡下的父母。
鹞娃白天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晚上酗酒一场不落。两个月下来,一忍再忍一劝再劝的老板开了他。开了就开了。成为职业酒鬼后,小半年过去,钱包空了。
幺妹走后,留下了一张卡,那是他俩好几年的血汗钱,他一直想取,一直未取,他觉得这张卡在,他俩的家就在。幺妹不在了,要房有啥用?他去退房,讨选房诚意定金,好话说了好几筐,人家就是不退,还斥他无理取闹。他一急,从附近餐馆操了把菜刀来,要在售楼部门前杀人,把自个儿杀了。开发商认为死人不打紧,但不吉利,影响他们的楼市风水,就打发了自杀未遂的鹞娃一半定金作结。
为了不动卡,又为了有酒喝,他又开始打工,这家开了去那家,那家开了去那那家。酒让他的脸皮跟酒瘾一样顽固和厚。
鹞娃不想动卡,有人却想动,有恃无恐十拿九稳地打起了卡的主意。
这天晚上,鹞娃从街边小摊喝了夜酒回来,拎了剩下的半瓶,打算回家再喝一场。歪歪扭扭晃过黑肠一样的小巷,开了租房门,入室,开灯,回身闭门,却发现面前站了一人。是个男的,一身短打,一看,要不就是混得好的乡下人,要不就是混得孬的城里人,属于不城不乡、城乡还未统筹成一体化那种。
“朋友,干啥,陪我喝酒?”鹞娃摇着手中酒瓶,一脸瓜笑。
“我在门口等你一天了。等一天可不是为了陪你喝酒。”来人从墙边小桌上拿了支烟,点了,又说,“再说,我如果告诉你我是谁,找你做啥,你就不会喊我朋友,更不会请我喝酒了。”
“说什么呢。有事就不喝酒了?来,兄弟,咱边喝边聊。”
两男人开始就着一钵花生喝起酒来。鹞娃早忘了全世界,只顾劝来人喝酒。吃饱喝足,响嗝响屁打净,来人起身。
“好了,喝好了,该走了。不过,走之前,还得把正事说了。幺妹走了,但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意外死亡赔偿费和一张卡。赔偿费是你领的,领去做人情给了谁我不管,总之是你领走的。那张卡被你拿着,这是银行和大家伙儿都知道的事,当然你更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是,幺妹走了,除了留下一大笔遗产,还留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说,赔偿的钱,卡里的钱,有一份是属于这个孩子的。你没动卡,该不是不知密码吧?不知密码取你老婆的钱,得证明你老婆没有私生子。这个常识,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孩子?什么孩子?幺妹有孩子?是的,她有,是我俩共同的,但这个孩子还没出世就跟母亲走了!”鹞娃打了几个冷战和酒嗝后,魂还了阳,又像活人了。
“不是你说的这个,是另一个,都快两岁了,男孩,一个大活人。所以,他亲妈的所有遗产,应由他继承一份,而他又太小了,你就交给我吧,由我代管。因为我是这个孩子的生父。”来人像母马一样呼呼呼地打着响鼻,夸张地嗅房内的空气 ,“嗯,这么久了,草药的香味还在屋中,散不去。” 把床一指,“喏,就是在这个地儿与幺妹那啥的,真没想到一炮就中……”
“放屁!”不待来人话毕,鹞娃一拳击在了他脸上。来人有准备地倒地。
“放屁不放屁不是我说了算,你说了也不算。所以,我今天也没打算钱到手。上门找你,只是知会你一声,告诉你那孩子在幺妹她姐那里,也就是你妻姐那里。我再告诉你,知道这事的可不止我一人,幺妹的老乡没几个不知道,只是瞒了你一人。好,我给你十五天时间折腾,十五天一到,钱必须到我账上!不要少哦,少一分都不行,否则律师会找你麻烦的,更大的麻烦!”
到这会儿,鹞娃才听出来人的普通话中夹杂有幺妹老家的口音。正是这点口音,让他把来人当了现实,否则,会以为是个酒后的梦,鸡一打鸣就没影了。
来人从地上爬起,抹了抹嘴角的血水。边说边向门外走去。不一会儿,鹞娃的手机响了下,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跳了出来。短信内容为三合一,其一,是说发信人乃幺妹私生子的亲爹;其二,是告知他妻姐的地址电话;其三,是告知发信人的银行卡号。对鹞娃而言,其二纯属多余,但来人需要的是服务到位万无一失十拿十稳。
鹞娃认为来人一派胡言,造谣生事,目的无非是乱中求财。他相信幺妹一如相信自己,打死他也不信幺妹会背着他生有一个私生子。他可以不管自己,不求自证,但他不能不管幺妹的清白。为了证明清白,他必须把自己弄清醒。这样,来人的出现,百无一用,却成了专治鹞娃酒瘾的特效药。不正常的私生子情报,将酒鬼鹞娃打回原形,变成正常的鹞娃。
一列正点的高铁,将一个误点的男人带到了他妻姐家。妻姐家很难进,小区门、单元门、房门,一门一门通过后,才得以进入。这比考大学难,大学不需一门一门通过,只要总分够就行。鹞娃当年未入大学门,总分不是不够,而是差了老远。
妻姐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男孩不放手,保姆忙着为从未登门造访过的主人的妹夫沏茶。妻姐怀里的小男孩,鹞娃是知道的,他还在南非时,幺妹告诉过他,说她姐抱养了孩子。说她姐听见敲门声,打开门,不见人,却见门边地上有个襁褓中的弃婴。她姐抱着弃婴找敲门人,哪里得见!妻姐的房子不大,但口岸好,设施上档,颇有含金量。鹞娃觉得室内布置很怪,很有特色,一时想不起像啥。坐在返程高铁上,他终于想起来了,它像儿童乐园,不,就是一座儿童乐园。
妻姐已不住原先那套带屋顶花园的跃式房了。男人离去后,为了彻底忘记过去,她卖了那套,买了这套。
鹞娃一进屋就热诚地喊姐姐好,一边喊一边将礼物递到保姆手上,同时一点不热诚地盯着那小孩看。小孩目空一切,在“他妈”怀里折腾,一心想自由地奔赴他的欢乐天地。但“他妈”把他紧紧张张慌慌乱乱箍在怀中不放手,他明显对“他妈”今日的反常感到了不满,而鹞娃又把小屁孩的这种不满,做贼心虚地揽到了自己身上。鹞娃收回目光,急于要向妻姐问话,但妻姐先一句说了,用话堵了他的话。妻姐对他的突然造访一点不意外,仿佛准备了一万年一直端坐在这里等着他的到来,等着向他讲一个慢长而背秘的故事。
“鹞娃,我不是人,我自私。是我让幺妹骗了你。幺妹没有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你把你的恨都朝着我一人来吧。”
“这孩子的确不是你的。他是幺妹生的私生子。”
“我知道你要来。狗儿一定会把你招了来。狗儿生意栽了,婆娘跟他一朋友跑了,他狗急跳墙,不知怎么就找到这里来了。他知道这孩子是他的,就来要了。但他不是真要孩子,他真要的是钱。我当然不会把孩子交他,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孩子没了,我们家可就断后了!所以,我宁愿满足他,给他钱,也不给孩子。哪知他胃口大,贪心大,我都一让再让,让到说把我名下的所有财产都给他,他还是不干,他总认为我还隐瞒了更多的资财。我们还没谈出个结果,他又瞄上了幺妹的遗产,跑去讹你了。我不知道他去找你,知道了也挡不住。他找了你后,为了炫示和气我,专门给我打了电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青天白日的,这不逆天了吗?戒了酒瘾没戒了烟瘾的鹞娃拼命咂烟。
8 — 鹞子翻身
这事还得从鹞娃出国后说起。
鹞娃刚出国,半月不到,幺妹接到一个电话,她的一中学同学,在外地当小老板,来这个城市出差,说是招呼了同城同学,小聚一下。同城同学,一共四位。正是这个小聚,聚出了大问题。四人全醉了,喝得大醉。刚开始不觉得,翌日才清楚,这酒口感好,下喉顺溜,但后劲特大。来出差的这位同学,叫狗儿,幺妹与他同镇不同村,对他没有特别的印象,说他是狗,也是只不叫的闷头货,哪知几杯酒下去,他竟成了话霸,说他暗恋幺妹多年了。正是这样的小情况裂变成的大情况,带来了大问题。
故事来了,酒辞就来了。酒辞一多,跟的酒更多。哪句酒辞,不要几杯酒来化去?四人后来完全想不起怎样散的场,怎样分的别,怎样回的窝,怎样睡的觉。反正,第二天早上,幺妹睁开眼,看见自己睡在自己的租房,睡在自己的床上,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又发现身边竟睡着狗儿。那是夏天,衣衫本来就半遮半露的,这会儿的二人,几近全身真皮了。幺妹火冒三丈,裹上毛巾被,一脚就将狗儿踹下了床。狗儿睁开眼,恍惚了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母豹的嚎叫:
滚!
滚得越远越好,再让我看见你,我会杀了你!滚!
狗儿本想男子汉一下,敢做敢为担当起来,但这声滚,源源不断,滚滚而来,粉碎了他纯真的伪臆想。
从那天起,幺妹心头就有一种负罪感天摇地晃地升起,升得老高,又悄无声息落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原先她把怀孕当作人生最大喜讯,现在却当作了天字第一号噩耗。由于极度敏感加超常关注,她在绝望和侥幸的峡谷里左右挣扎,饱受命运煎熬,一个月未到,就在第一时间的下午知悉了这一噩耗。知悉后,就在做孕检的医院,门都未出,深思熟虑的她想也没想当即就要打掉肚中的噩耗。但是晚了,医院要下班了,让她明天来。回到家,闲来无事,就在网上与她姐聊了这事,她姐一听,又听了一五一十的原委,让幺妹不忙打,让幺妹等她,她马上买高铁票。幺妹以为姐担心她害怕,要陪她打胎,心头一热,眼泪就稀里哗啦落了下来。
她姐第二天就火急火燎来了。幺妹在火车站接到姐,把姐往宾馆送。幺妹说,姐你打金窝窝来,我那狗窝,待不得客、下不得身的。她姐说,咱姐妹见什么外,打小就困一个被窝、分一个馍,姐就住你的那个狗窝。
突然,姐妹意识到什么,尴尬万分,红了脸,好一阵呸呸呸,再不提狗窝二字。
姐妹睡在一张床上,却不睡,只顾说话,说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幺妹她姐坐高铁回去了,幺妹没去医院,直接去了工厂,直熬到衣衫都遮不住出格的腰围,遮不住那一心想出头的另一生命的欲望,才告了病假去了她姐家。
那晚姐妹同床,谈的全是腹孩的事,姐让妹千万别打,让妹怀着,生下来,生下来给她,她来当孩子的妈。可姐怎么说,说得白泡子翻天,妹都要打掉孩子。妹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姐你怎么能这样想,出这馊主意,鹞娃知道了,他还怎么活,我还怎么活?最后,姐下了床,奴婢一样跪在了地上,让床上的妹像皇后了。
她姐说:“没有这孩子,咱家就成绝户了啊!姐结扎,是以为你有后,你有后,就保住了咱家的根,结果呢?结果鹞娃又不争气,白长了一副好身板,眼见的希望全泡了汤。阴差阳错,现如今你又有了,却又要打掉。咱家成了绝户,咱爸妈待在村子里,脸往哪儿搁?上祖坟烧阴币的时候,话怎么说?妹啊,事既至此,咱就不能变废为宝,坏事当好事用?”
妹熬不过姐,滚下床来。姐妹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但这一夜的熬,比起后面文火中的慢慢熬一点不算什么。如果没有熬药的熬练,幺妹哪里熬得下去,直熬到一只小花钵凌空飘来,永久解脱。
幺妹在她姐家,她姐把她当救世主当送子观音侍候得很好。直到看见鹞娃不日回国的微信留言,幺妹才哭哭啼啼别了尚未断奶的儿子,坐上高铁,只身回到了药香味残存的租房。在姐家,为了保胎、出奶,她也熬药喝药。即或这样,她的奶也没出多长时间就回了,再不出来。此后,奶粉成了儿子的主食。在她姐所在城市的产房里,她承受了一个母亲在生命阈值内的最大疼痛。她坚决不同意医院根据她身体条件做出的剖腹产建议,说宁愿死在产床上也不同意。光洁腹面,可见蚯蚓样的刀疤,怎见得处子般的鹞娃?
妻姐讲着妻的故事,做好了被妹夫无数次没有规律没有礼数打断的准备,但情况正相反。鹞娃一直耐耐心心认认真真毕恭毕敬听着,从头至尾,冷静得像个局外人。妻姐知道妹妹妹夫熬药熬成了一副好性子,但没想到竟好成了这样。
鹞娃:“姐,讲完了?”
妻姐:“嗯,讲完了。”
鹞娃:“姐,你讲的这些事,都不是什么事。就算是个事,也不是个大事。姐,我不怪你,更不怪幺妹,我还要谢谢你照顾了幺妹那么长时日呢。”
妻姐望着妹夫,像望着一个怪物。
鹞娃:“狗儿不是想要钱,想要很多钱吗?咱俩让这条乱咬人的疯狗一分也要不到!”妻姐不信,但没有出言反弹琵琶。
狗儿的银行卡空了有些时日了,一等再等,等不来该来的进项,狗急跳墙,终于熬不住了,就警告了欠债人,说再不划款,法庭见。又等,还是不见进项,又终于熬不住了。
狗儿决定把鹞娃、鹞娃妻姐双双告上法庭。作为幺妹孩子的亲爹,他索要的权益为:一是从孩子大姨处收回孩子的抚养权和监护权,二是从鹞娃那里为孩子讨回法律赋予他的他母亲的遗产,三是向具有欺占行为的孩子大姨讨要失子阶段的精神损失费。
但法院没有立即受理狗儿的诉讼。法院要求原告提供原告是孩子亲爹的证明,具体地讲,是做亲子鉴定。狗儿去孩子大姨家抱孩子,被孩子大姨大骂了一通。鹞娃也在场。鹞娃对狗儿说,不急这一会儿吧,我们商量下,劳驾你过两天再来吧。
狗儿冷笑一声后,亲切地对孩子说,娃,跟亲爸再见,先委屈下,亲爸过两天来接你哈。话完走人。走前亲孩子,未果,就优雅地飞吻了一下。
鹞娃同意做亲子鉴定。
妻姐一听,急了,坚决不同意,只差给妹夫下跪了。
鹞娃说,“我相信我的妻子,我相信我的妻子生下了我的儿子!”
鹞娃同意做亲子鉴定,狗儿就兴高采烈信心百倍去孩子大姨家了。但狗儿遭到了拒绝,比上次遭到的还惨,别说进孩子大姨家,这次连小区大门都没让进。鹞娃同意做亲子鉴定,只是同意自己与孩子做。他要御驾亲征,他要自证。有关爱情、生命、血脉、荣誉的事,他反对杯弓蛇影越俎代庖指鹿为马,他要自证。
状子都递了,响动自然大了,连原被告双方在三个村的亲友团都得了消息连夜出发赶了来。
鉴定能有多长时间呢,却熬得包括鹞娃在内的所有当事者脱了人形,你像了我,我像了她,她像了他。
熬了一万年的鉴定结果出来了,狗儿家族要看,鹞娃偏不,鹞娃直接把鉴定报告交到了法院。鹞娃在前边走,后面跟了一群人,又一群人。
鉴定报告说,幺妹生的孩子,是鹞娃的。
所有人目瞪口呆,但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狗改不了吃屎,打小就撒谎吃骗,到现在还是,哼!
妻姐目瞪口呆,且老是醒不过来。鹞娃就一边摇妻姐一边说,姐,嫁给我吧。嫁给我,幺妹一准儿高兴呢,娃一准儿高兴呢。
妻姐刚回过阳,又目瞪口呆了。
刊于《青年作家》2017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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